
回家记。视觉中国|图
早上九点从县城出发,一路春寒料峭。摩托车不敢骑得太快,慢一些,迎面的风就会小一些,另一方面是肩膀痛,肩周炎,影响车技发挥,好几次差点控制不住车子。已经一个冬天没有骑车了。
丹凤县城至老家峡河村七十公里,翻山越岭,婉转轮回,这是一条边远又艰难的通村公路。自从2015年孩子上高中租住在县城始,风里雨里,这条路数不清跑了多少趟,到今天,摩托车已经骑坏了两辆。老家开通城乡公交车也有十几年了,近些年,村里人烟愈发凋敝,每天一趟的通乡班车已不能保证正常运行,时断时续。我也很多年没有乘坐过班车了,从山脚的村镇公路到我家还有两公里山路,摩托车倒更自由方便一些。
沿途两边山上的树木大部分还没有发芽,但棠梨、野杏、野桃、连翘花儿都开了,金黄、粉白、艳红,姹紫嫣红。它们与荒芜相映对照,色彩分明。北方的某些树种,能未叶先花,这是地理气候赋予的独特本领。
“穷人莫听富人哄,梨子花开正下种”,说的是梨花,不是棠梨花。梨花开时,就要农忙了,播种玉米、蔬菜、豆类。这会儿梨花还没形成骨朵,棠梨花已开透了。早些年,棠梨花开到一半时,会被饥饿的人们采摘下来,一盆清水里漂去苦涩,充当野菜。如果也算野菜,棠梨花无疑算最早的野菜,给青黄不接的季节打开一道口。棠梨花菜适合凉拌,就馍就饭都下食,煮面条反倒不合适,味淡,也柴,油盐都帮不了它。焯了水,漂洗过的棠梨花骨朵并不散开,拳头似的紧紧攥着,有一点儿嫩红从里面露出来,让人不忍下口。你以为它是红花,枝头上散开来,却是纯白。已经很多年没人采摘棠梨花充野菜了,它们一年年自顾自地开了落,落了开。梨花雪白,落在地上也白,棠梨花更白,白出好几个色度,白得凛然不群。
车到元岭顶,肩膀有些吃不消,隐隐作痛,停下来休息一阵,顺带也让机器歇会儿。元岭海拔高度1500米,属本县第二高山,为丹凤县南北分界岭。至于第一高山,众说纷纭,有人说玉皇顶,有人说寨子峰,有人说流岭,谁也说不清。此时山上草木萧瑟,不显一丝绿意。已有人开始在林子里翻土栽种天麻。天麻是本地的重要产业,但要看运气,有时丰收,有时颗粒无收。这儿的天麻药性足,但味重,不适合做菜食用,价钱一直卖不过云南的菜麻,但这几年价格也一路看涨。当然,天麻名贵,从来也没有低价过,记得读小学时它就价格不低,一直是我们学费的来源之一。
走完了水泥路,开始土路,即真正回家的爬山路。
从公路边回家有两条路,一条大路,一条小路,大路走车,小路步行。小路已经没有人走了,草掩荒径,大路失修,年年水毁,摩托车勉强可行。小路呈直线,一步一步台阶,一公里不到,大路盘盘绕绕,仿佛永无尽头。路边零星的油菜花正开,绿叶正肥,那是风吹来的种子,无家无主,谁见属谁。忍不住停下车,薅了两把,经了霜雪的油菜叶子煮面条再好不过。
终于到家了。家里一个月没有住人,风把柴禾垛吹得七零八落。院子里,去年冬天的小白菜长过了头,开出一片黄灿灿的花。两棵樱桃花已经开败了,在为结果作准备,去年栽的一株小桃开得正艳。房子向西,是一条小路,沿路开了很多桃花,在杂树荒草中艳红亮鲜。我的记忆里,这些桃树从来就没有断绝过,桃树前赴后继,桃花年年如新,生生不息,永不言败。关于它们,有很多故事,以后再讲。
从年后正月初七出门,其间只回过两次家,说是回家,一次待了两小时,一次待了四小时,匆匆地回,匆匆地离开。这些年一直这样,居少离多,自从父母离开了这个世界,回来得更少。亲人不在,老家只是故乡,在内心不得不认同这份背离的宿命,谁也逃不掉,谁也无能为力。在外面时想念着老家,在老家时又牵挂着外面世界,失所年代,没有人再有一片安心地。
曾有上海的读者,大概是看我朋友圈看多了,以为是世外桃源,要租我家老屋,我问用来干什么,他说住下来搞创作,爱人没同意。如果真有这样放得下繁华的人在这里搞创作,还真是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地方。
山上共有陈姓七座坟,它们代表着家族的历史,但爷爷之外,好像也没有更远辈的祖人。老家的风俗是清明节一定要给坟头挂清明挂,一长串花花绿绿的剪纸,代表什么意思,我也不太懂,只知道,坟头有了清明挂,证明后人还在,没有清明挂,说明绝后了。那些从来没有挂过清明挂的孤坟,有时也会被人挂上一串,那是外人不忍看它们孤独荒废。
放在柴棚里的两辆摩托车落满了灰尘,电瓶也亏电了。把它们推出来,用水洗了洗,又锃亮如新。网上下单了一个电瓶充电器,要五天才到,也不知道电瓶还能不能充上电。我有四辆摩托车,都是闲鱼上淘来的好家伙,进口的本田和雅马哈。骑少放多,一直吃灰,要是有一天骑不动了,就送人算了。古人有诗在长安驴背上的说法,对于我来说,有一些文字确实来自车轮上的风尘,这些年,我骑着它们跑了不少地方,见证了许多深藏不露的生活和人事。
去地坎边割韭菜,春韭正肥,叶子绿得又厚又阔。我们当地人没有吃韭菜的习惯,但它们并不因无人采割而妄自菲薄。地坎上的韭菜哪儿来的,谁也说不清楚,好像一直就有。其实韭菜除了炒鸡蛋,包三鲜饺子,还有一个用处,就是和黄豆同腌,特别有味道。它还有一个妙处,就是解漆毒,只是很少有人知道。
有一年,忘了是哪一年了,只记得那一年大旱,好几个月不下雨,好多庄稼干死在地里。村里来了一群割漆人,把一片山包下来,割漆。说是承包,其实也没给村里钱,每家给了两斤大米,村长家多给了一吊腊肉。他们是四川人,四川人会割漆,也会用漆。后来我到了成都平原,才知道那里多雨潮湿,家具不用土漆不行,顺带创造了漆器文化。这群人在山上安营扎寨,树树悬刀,在村里人看来,他们很厉害,很神秘,是天外来的奇人。
有一个高个子青年,好像才结婚不久,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四川人个矮的多,他就显得很与众不同。有一天,他中了漆毒。漆毒是怎么回事,村里人也不懂,就是身上起水疱,肿,呼吸困难。女孩子到村里找韭菜,说是解漆毒。几个人用几根棍子编了个棍排,抬着那人。
他们割了一捆韭菜,怕有十几斤,放在碓窝里捣成糊状,涂在青年身上。我们很好奇,就去围观。那个人躺在一棵核桃树下,树叶浓密,不透阳光,他被扒光了衣服,脸无人色,我们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,反正一动不动。女人给他涂韭菜浆,一边掉眼泪一边涂。从额头上往下涂,直到脚底,一盆浆涂完了,青年变成了一张摊坏了的韭菜饼。
第一天,他们不见了,有人说是回家了,有人说回到山上接着割漆去了。一个月后,这群人就走了。那些年,年年有人来割漆,年年有人中漆毒。
韭菜到底能不能解漆毒,我问过一位土郎中。他说,能呀,怎么不能?漆是七,韭是九,高两个级别呢,这就好比县长和村长。
割着韭菜,抬头之际,天已过正午。峡河在山脚闪光,蜿蜒西行。去年一场洪水,河边再没有芦花白,也再没有河柳十里,不过,今年它们都会很快长出来。
闪亮的流水独自远行,像它的儿女一样。
陈年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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